最先做報告的人來自國際原子能機構,提到中國,講的是秦山二期技術。
隨后,一個美國人上臺,說正在中國山東海陽建設首堆。
之后,一個俄羅斯人上臺,說已經(jīng)在中國江蘇田灣建成核電站。
再后來,一個法國人上臺,說正在中國廣東建設反應堆。
……
2012年,現(xiàn)任中核集團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產(chǎn)業(yè)部副主任湯華鵬代表我國參加國際原子能機構在韓國舉行的培訓會,實際也是技術推介會。
美俄法都在中國建反應堆,作為核電引進大國,中國被國際原子能機構拿到臺面上講的還是20多年前的機型。會場雖有空調,坐在第一排的湯華鵬仍感覺汗?jié)褚律?,如芒在背,實在覺得沒面子,插了一句:中國正在搞ACP1000(“華龍一號”前身)。
當時ACP1000的科研還沒完成,當然也不為國際同行所知曉?,F(xiàn)場反應很冷淡。
如今這一狀況一去不復返了。2021年1月30日,我國自主三代核電技術“華龍一號”投入商業(yè)運行,當?shù)貢r間5月20日01時15分,“華龍一號”海外首堆工程——巴基斯坦卡拉奇核電2號(K-2)機組正式進入商業(yè)運行,“華龍一號”“走出去”第一站順利建成,中國核電實現(xiàn)從“跟跑”到“并跑”。
完成自主核電第一次沖鋒
所謂核電,是利用原子核內部蘊藏的能量產(chǎn)生電能。一顆原子核,直徑只有一根頭發(fā)絲的一億分之一,卻蘊藏著驚人能量。
核電是戰(zhàn)略高科技產(chǎn)業(yè),是核大國必爭的核能技術高地。發(fā)展核電是和平時期保持和擁有強大核實力的重要途徑。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世界各有核國家的科學家都把更多注意力轉向原子能和平利用。
1951年8月,美國的原子能委員會在一座鈉冷快中子增殖實驗堆上,進行了世界上第一次核能發(fā)電實驗,并獲得成功,自此開啟了人類利用原子核發(fā)電的時代。
20世紀50年代初,我國核工業(yè)時代正式起步。1964年10月16日,第一顆原子彈在大漠深處試爆成功,中國從此跨進有核武器國家行列。
1970年11月,周恩來總理對二機部(中核集團前身)負責人強調說:二機部不能只搞核爆炸,也要搞核電站。
1970年春節(jié)前,上海市領導到中央?yún)R報,道出了當時嚴峻的形勢:上海的許多工廠由于缺電輪流停產(chǎn)。
1970年2月初,周恩來聽取上海市工作匯報時指出:“從長遠來看,要解決上海和華東地區(qū)用電問題,要靠核電。”2月8日,上海市組織傳達了周恩來關于建設核電的指示精神并研究了落實措施,我國第一座核電站工程由此得名“728”工程。
但之后因缺少統(tǒng)一戰(zhàn)略方針和政策指導,工程幾經(jīng)浮沉甚至面臨下馬。“728”工程忽上忽下的消息令科研人員揪心。但研究不能停,蒸汽發(fā)生器設計負責人劉家鈺給自己定下一條原則:“只要沒看見宣布工程下馬的中央正式文件,就沒有權力放下手中的計算尺。”
終于在1986年,秦山一期30萬千瓦級核電機組正式動工,來自西北、西南等核基地的核工業(yè)大軍向秦山集結。
1991年12月15日,秦山一期成功并網(wǎng)發(fā)電,在主控室的歡呼沸騰中,中國大陸核電實現(xiàn)了從無到有、從零到一的突破。
夾縫中被重啟
秦山一期30萬千瓦級核電工程解決了中國大陸無核電的問題,但采用法國核電技術的大亞灣核電站單機容量是它的3倍多,達98.4萬千瓦,更經(jīng)濟。
1996年,原國家計委提出國家核電發(fā)展方向不再是60萬千瓦級,而是百萬千瓦級。
2004年3月,嶺澳二期被列為國家核電自主化依托項目。在秦山二期基礎上,嶺澳二期開發(fā)了百萬千瓦壓水堆核電技術。
遺憾的是,二者均是法國進口機型M310的改進型,在堆芯設計,特別是在燃料元件設計制造技術上,不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chǎn)權,不能實現(xiàn)出口。
參與中國近30年間所有核電站建設的中核集團“華龍一號”總設計師、首席專家、中國核電工程有限公司總工程師邢繼解釋,就像出國需要簽證一樣,通過“以市場換技術”的引進方式,只是從國外買技術和設備,不可能掌握核電的核心技術,也不可能實現(xiàn)出口。
主持嶺澳二期工程設計的邢繼,有了更明確的目標——建造一座完全由中國自主設計、建造并管理運營的百萬千瓦級別的核電站。
有這想法的,不止邢繼一人。
堆芯是核電站的心臟,是核燃料發(fā)生裂變、釋放能量的核心部件。堆芯技術如果受制于人,自主核電就無從談起。
20世紀90年代起,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開始了堆芯自主研發(fā)設計的探索。
堆芯研發(fā)涉及336個系統(tǒng),25個學科,計算量超乎想象;最難的是要研制出多種堆芯型號并進行比較。
“我們做了157堆芯的,也做了177堆芯的、193堆芯的等等。通過多個堆芯的比較論證,確定了177堆芯。”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科技委主任吳琳說。
從157到177,看似簡單,實則很復雜。在充分考慮熱量傳遞、燃料富集度等組件之間相互制約的因素后,還要提升堆芯性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與國際傳統(tǒng)的157堆芯相比,數(shù)字只相差20,但擁有177堆芯的CNP1000(“華龍一號”前身),發(fā)電功率提升了5%至10%,安全性也增強了。
與此同時,既著眼于增加發(fā)電能力的眼前需要,又考慮到大國外交的合作需要,我國在“九五”期間(1996年—2000年)相繼購買了俄羅斯的壓水堆、加拿大的重水堆等。
新世紀之初,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沿海用電量驟增。
2007年7月24日,為了引進第三代技術而成立的國家核電技術公司與西屋聯(lián)合體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簽署了技術引進協(xié)議,全球首臺AP1000機組落戶三門。與此同時,中廣核也引入了法國M310核電技術。
相較之下,CNP1000顯得有些“受冷落”。
2009年峰回路轉,由于國內仍舊依賴“二代改”發(fā)電,柳暗花明時,CNP1000被更名為CP1000,“二代改”自主研發(fā)重新開啟,邢繼被任命為項目總師,并以福清5號、6號為依托項目。
2011年2月28日—3月1日,是CP1000項目落地前的最后一次例行審查會。會上,CP1000再次獲得專家們高度肯定,終于可以開工建設了。
因福島核事故按下“暫停鍵”
2011年3月8日,天氣晴朗,吳琳從成都飛到福清現(xiàn)場,參與開工準備工作。
10多臺挖掘機已經(jīng)就位,轟隆隆地在現(xiàn)場挖地基。望著眼前的這一切,吳琳激動又感慨——從1996年到2011年,17年,中國核電技術從“跟跑”到“并跑”,177堆芯的設想終于要實現(xiàn)了。
然而,挖到第3天,日本福島核事故發(fā)生,一切戛然而止。
“當時采取爆破加機械作業(yè)方式,3天挖出了多大的一個坑啊!事故發(fā)生后,所有作業(yè)都停止了。3月過后很快就是臺風季,這個坑準得成養(yǎng)魚池,我們只能把這個坑填了回去。”回憶當時的情景,吳琳記憶猶新。
此次核事故雖然發(fā)生在日本,但是核安全沒有國界,影響波及全世界。福島核事故發(fā)生5天后,國家緊急叫停了核電項目的審批,所有已開工的項目停工進行安全檢查,已批準但尚未正式開工的不再開工。很不幸,CP1000項目被打上了“不再開工”的標簽。
“華龍一號”副總設計師、核反應堆及一回路系統(tǒng)總設計師劉昌文形容:好像婚禮上迎親的隊伍已經(jīng)出去了,突然這婚不結了。
2010年3月20日,漳州大霧濃得連路都看不見。當天開會的吳琳感慨,這就像核電人當時的心情——往哪兒走,看不見前路。
在一次內部討論會上,談到激動處,許多技術人員都流下了眼淚——搞中國自主的核電技術為何就這么難?
打破國際首堆必拖“魔咒”
“暫停鍵”并不意味著停止,而是對核電技術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和要求。
2009年,邢繼進入CP1000研發(fā)團隊,并擔任型號總設計師。隨后,研發(fā)團隊提出了“能動+非能動”、單堆布置、雙層安全殼的設想。
然而,對于采用雙層安全殼這一重大改進,大家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
采用雙殼有沒有必要?如果采用雙殼,科研團隊能否在剩下不到1年的時間內完成設計和論證,滿足2011年年底開工的要求?在專家討論會上,雙方爭執(zhí)不下。
面對專家們尖銳而直接的質疑與追問,邢繼并沒有急著回答,而是翻開筆記本,平靜地念出了這樣一段話:“我們能夠深刻理解到這件事情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也非常珍惜有這樣的機會去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核電站,同時更知道它的重要性……我們要堅持采用雙層安全殼,我認為這個方案能夠點燃設計人員的創(chuàng)新熱情和激情。”
喧鬧的會議室突然靜了下來,隨后又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這段話,邢繼思慮良久,“我們的技術人員當然知道挑戰(zhàn)有多大,我們有這個信心能實現(xiàn)目標,而我們同樣希望通過自主創(chuàng)新來推動中國核能技術的發(fā)展”。
2013年4月,中核集團研發(fā)出完全符合國際最高安全標準的ACP1000自主化三代壓水堆先進機型,并向國家核安全局呈交了初步安全分析報告。
同時,中廣核推出了ACPR1000+技術路線。最后,在國家能源局主導下,兩者“融合”形成具有完整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第三代核電品牌——“華龍一號”,意為“中華復興、巨龍騰飛”。
隨著引進的AP1000建設持續(xù)拖期,支持“華龍一號”進行示范工程建設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2014年春節(jié)前夕,核電主管部門最后拍板:“華龍一號”如要“落地”,其設計的安全標準不能低于AP1000。
2014年,繼通過國內權威評審后,國際原子能機構針對“華龍一號”前身——ACP1000的通用反應堆設計審查(GRSR)的結論也于年底出爐。
專家認為,ACP1000在設計安全方面是成熟可靠的,滿足國際原子能機構關于先進核電技術最新設計安全要求;其在成熟技術和詳細的試驗驗證基礎上進行的創(chuàng)新設計是成熟可靠的。
2014年11月3日,國家能源局復函同意福清核電廠5、6號機組工程調整為“華龍一號”技術方案。
歷時近20年,從以177堆芯為主要特征的CNP1000,到“能動+非能動”為主要特征的CP1000,再到ACP1000、“華龍一號”,在硬碰硬的技術較量中,我國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百萬千瓦級核電站終于獲得了認可。
2015年5月7日,“華龍一號”首堆在福清開工,現(xiàn)場歡騰,掌聲震天,吳琳掏出手機,拍下珍貴的開工照片,并通過微信傳給千里之外的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原副院長張森如,胸中仿佛有千言萬語,最后卻只匯成一句話:張總,“華龍一號”終于開建了!
“華龍一號”是個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是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新過程。但自從開建以來,頂住“高壓”,打破國際首堆必拖“魔咒”。
在中核集團董事長余劍鋒看來,“華龍一號”是勇闖“無人區(qū)”、勇當探路者的代表,一錘接著一錘持續(xù)用力,一步一個腳印接續(xù)奮斗,不斷攀登世界核科技高峰,在別人沒有走過的路上收獲最美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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